山中海
(本文刊发于《十几岁》2016年12期)
一
发现他的渔民絮絮念着:“早上我家囡囡到海滩拾贝壳,忽然跑来同我讲:‘山,海在山中!’我不信,他硬是扯着我过去——哪有什么山啊,却只看见这个人伏在岸边,早断了气啦……”
“哎呀,我先前见过这个人哪!”一个黝黑干瘦的渔民惊呼出声,“他有条帆船,就拴在这岸边,不知多少年啦,可没见他出过海,怪得很。”
“哎,等一下!你们看看他口袋里是什么,鼓鼓囊囊的。”
“聘书?!”红色绒布封皮,叫海潮湿成霉斑似的乱糟糟的一块。渔民用变了形的手指指尖轻轻捻开,眯着眼,迎着白亮白亮的日光,不甚流畅地念道:“兹聘请……”
二
“……为X部门主任。”会场的灯直直地罩下来,容不下半缕阴影。周围的掌声已涌动着。我想起孤身一人站在乱石上时听到的,海湾里潮水争先恐后的欢歌。
微笑,起身,上台,从经理手里接过聘书,面对镜头停留五秒钟,握手,回座。一切都井然有序完美无瑕,我所有的表情动作都像身上的正装一样笔挺。
我端坐在座位,看见过往生活的一切,像一面荒芜的镜,镜面上海阔天空,一无所有,却又摄人心魄。我轻轻地无声的呼唤,有如诀别的太息。
海。
那些烟涛微茫的诗句像命运一般浮现:
……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
已在千帆之外
潮来潮去
左边的鞋印才下午
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
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
结局如此之凄美
——落日西沉
我依然凝视
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
我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
海哟,为何在众灯之中
独点亮那一盏茫然的星光
还能抓住什么呢?
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
现在人叫作
烟
三
我出生在乡村,乡村则在群山包围圈中。囚禁着我尴尬而痛苦的记忆。
父亲是个石匠,整天地工作,一声不吭,只能听到金属与矿物的碰撞。除了工作,他似乎对什么都不甚上心。他从来不问我在学校怎么样,跟邻家的孩子玩得好不好,高不高兴……没有。
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,如果他能停下活计,哪怕一会儿,然后问我:“孩子,你过得好吗?”
我将潸然泪下,我将趴在他膝头,告诉他我过得不好,一点也不好。我将告诉他,每餐清汤似的粥饭越来越难以敷衍我的胃口,我已经短到了脚腕的皱巴巴的长裤、毫不留情地露出脚趾的脏兮兮的鞋子是多么惹人嫌恶,邻家的孩子们怎样用力地扯下我缀满补丁的外衣,一边狞笑着将它丢入泥塘,一边齐声大喊着:“疯子!疯子的小崽子!穷酸的东西!”
他们知道我不会反抗,不会回骂。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。
我只是有时候盯着母亲,看着她漆黑的眼睛,像浅浅的一层水池的眼神,不禁想,她怎么会是个疯子?
她怎么会是个疯子呢?那个一头把我撞倒在地上、又抓又嗥、发出令人发毛的笑声的恶魔,怎么会是我平日里温顺谦恭的母亲?
我愈益沉默,将自己躲藏在学校小小的图书室里。躲藏在文字和幻想之中,在小说和诗歌的围城里苟延残喘,想象未来。
只有一次,父亲从堆积如山的石料中抬起头,眉毛上沾满了白色粉尘,活像个小老头,我咯咯笑出了声。
父亲挑起眉毛,装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来追我,一把把我扣在他有力的手臂里,坐在门前看着黑夜一点点侵占了空洞的村庄,那深邃的群山就是夜神令人不寒而栗的背影。
我忍不住问:“爸,山外头是啥?”
“还是山啊。”
“再外头呢?永远是山吗?”
“海。”
海,这是我未听过的一个字,带着太息似的尾音,懒懒地绕着。我正纠结着要不要问他海是什么,可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困惑。
“唔,海嘛,也像咱们脚下的地一样大,只是轻得多,软得多。碧蓝的颜色,呃,像无边的天空。”父亲伸过手来,捋了捋我蓬乱的头发。
“那海是什么做的?”
“水。还有船。”我知道船,父亲教我折过。
“爸,你看到过海吗?”
“当然啦。”父亲朗声笑道,“在有你之前,我就在山外面,什么都学着做,想着有一天能永远走出山,海阔天空,毫无束缚。那时候我自信满满,以为这没什么难的……”父亲突然低下头去,不说话,好像回复了平日的神色。
“后来呢?”我急急追问,摇着父亲的膝盖。
“后来……外头甚至没有一口饭给我吃,我只有回到这里,留在这里……走不出山,又谈什么自在呢?”父亲忽然激动起来,隔着冰凉的晚风,我都能感觉到他筋骨的燃烧。
“爸,你不喜欢这里吗?”我小心地问。
“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它,在我穷困潦倒时给我容身之所的是它,要不是它,或许我早已经流落在街头,成了无名的废物。我的家在这里,几代的根茎在这里,怎么斩也不断。可是把我困在摇篮里的也是它。当我有了一些积蓄,难道我不想重拾旧梦,远走高飞?但我已经离不开了,这一切都已经刻在我的骨头上。”
父亲沉沉地叹了口气,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兽脊,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望着窗户上的栏杆,一眼把命望到底。
我仿佛看到影影绰绰的群山退了下去,天的尽头毫无阻拦地显现出来。我脚下的土地逆着苍白的光,开始冰冷地熔化,流淌,幻化成傍晚时分夜幕半笼的颜色,幽蓝幽蓝。那幽蓝的色泽如波涛,开始汹涌起来,一如梦中自由的大海。
四
隔着蓝色的车窗,我看到父亲向我招招手,然后飞快地向后退去,连着扬起的阵阵尘灰,连着我曾以为无穷无尽的山峦,都飞快地从我的视野里流淌出去,到了某个角落,无声无息。
我坐在从县城出发的汽车上,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,烫金的印刷文字,比村里小学门口的牌匾规整气派得多。上头印着学校全景图,那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的一切,足以抹去所有阴霾。
“我再也不回去了,爸,我不会回去了。”我满心欢喜,坚定不移。
我的想法,是攒一点钱,不要太多,买一只船,不用太大。从此便可遨游四方。这一定也是父亲的愿望。
我曾经无数次地从海边走过,数着那些渔船,羡慕得要命。
终于,我省吃俭用,有了一笔钱,换了自己的一条帆船。
它通体洁白,有纤巧的尖尖的船头,笔直的桅杆扬起半透明的帆,像一身宽袍。我简直高兴坏了,恨不能马上出海。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拨开劈头盖脸的灰暗,头也不回地划起桨,如战士扬起战袍奔向尘土笼罩的战场。
而命运露出了恶意的微笑。
父亲搬石料的时候,脚下一滑,摔得很重很重——当这封信从千里以外来到我手里时,那样的震响仿佛还能透过纸背向我狠狠撞来。
“再等等,再等等吧。”我不得不暂时放下出海的念头,一心拼命挣钱来填补父亲庞大的医药费。
而父亲没有好起来。
我成了一家之主。
出海的日子一推再推。我得挣钱,而新的目标接二连三地延长我的拖欠。父亲不在了,母亲近乎癫狂,她甚至死死抱着棺材,不肯让父亲下葬。只有把自己埋葬在一沓沓文件底下时,我才能暂时忘却这些。
少年时代学过的普希金的一首诗,常常带着激烈的心跳浮现在我心头:
我曾想永远地离开
你这寂寞和静止不动的海岸,
但是我却未能如愿以偿!
你等待着,你召唤着……而我却被束缚住;
我的心灵的挣扎完全归于枉然:
我被一种强烈的热情所魅惑,
使我留在你的岸旁……
有什么好怜惜呢?现在哪儿
才是我要奔向的无忧无虑的路径?
世界空虚了,大海呀,
你现在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?
人们的命运到处都是一样……
五、
路径总在浮现,却永远不是我期待的那一条。
“有个好消息。”经理笑着向我招手。“你猜怎么着?你们主任不是要退休了吗,我提议让你来接任!”
我当然很清楚是怎么回事。他们集体讨论决定由我接任,他抢在公布之前先来霸占我的感激涕零。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。
但我还是笑着,谢着:“这可实在是太感谢您了!”
“咳,这有什么。你嘛,农村出身,很吃得苦,天天头一个到,又抢着加班,我们都看在眼里的。往后你当了这个主任,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我们的期许啊。”他满面春风。我却蓦地感到内心冰凉。
“这个乡巴佬,也不晓得为什么这样卖命!”我听见背后的细声议论。
“人家可不像咱们混日子,志向远大得很呢!我听说他就要升职了……”
“不是吧!叫他当我们的上司?他自己甘愿给人家当牲口使唤也就算了,连累我们挨领导不待见,现在又要我们给他卖命?”那话很刺耳,声音也很大,连遮掩也不肯。
六
我怀揣着那张聘书,当心它不要叫疾烈的海风吹皱。
船静默地守候在那里。它被困得太久了,乏了,在清冷的月光下睡着了。
我站在岸边,近乎悄无声息地慢慢解开船绳。一圈,两圈……粗糙的绳索从我手指间擦过去,留下火辣辣的痕迹。
船开始狂躁不安,它摇摆着,雀跃着,跟着流波试图奔逃,用力牵扯着我的指节,恨不能即刻将自己抛向远方的海面。我替它高兴,不愿想到自己。
最后一圈船绳已经松口,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它。没有了。
它一意识到这一点,便欢呼着张开了涟漪,贴着海面向前滑去。
我没有动。我望着它一点点融化在深蓝的天与深蓝的海。别了。
好了,没有船了。混沌的海天之际一无所有,我心底空了一块,却感到无比美满。
我是一位主任,我将大展宏图。我将埋头工作,死命挣挣不完的钱,我将把母亲从群山的包围圈里拯救出来。我将会有子子孙孙,他们会像我一样,面前有着一望无际的平坦的道路,永远没有山的阻碍……
我们将永远离开这山。
七
冰冷砭骨的海水忽然一头顶了上来,我定了定神,全身震悚。
我在干什么啊?我放走了——或者说,抛弃了,那只船。我曾经拥有它,一个通向未知的窗口,然而“哐当”一声,刀砍去了窗外一切的可能。而我正是这刽子手。我把自己的脚步谋杀在包围圈中。
这是我做了太久的一个梦,我其实仍然被困在山坳里,是不是?我开始感到绝望。我始终也没有走出山吗?山外的山……
出海,出海……风幻化成了父亲的低语。
“我这便来了。”我低声许诺,从未感到如此石沉大海般的坚定而波澜不惊。
我急急地投身于大海,用尽力气挥着双臂游动。近了,近了。尽管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快活地颤栗着,汗珠凝成了雪,我却从未如此自在。
终于,我的手攀上了船舷。船抖动了一下。健忘的它是不是才想起来这趟旅程本应少了我?我大笑,亲密地拍了拍它的身子。
我仰起头,后脑勺靠在水面上,满目星空。云已经散了。星很美,同我幼时整晚坐在台阶上看到的一模一样。那时候数不尽的星缀在棉絮似的云下,如同在绒布上摔碎的水珠,同样纯黑的山脊在画布下端抹出一道荒芜……不过我再也不会回去了,我现在就在海上,永远也不会回到山里去了。想到这里,我放声大笑。
八
日升星坠。
孩子在沙滩上拾贝壳,是海潮的礼物。
他骄傲地举起一只已经死去的海星。
他望一眼海面,唤他的父亲:“海上有星呀……”
他的父亲一转头,看见了沙滩上的几行模糊的字迹:
“海哟,为何在众灯之中
独点亮那一盏茫然的星光
还能抓住什么呢?
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
现在人叫作
烟”